美军在日本广岛投掷的原子弹在空中形成的巨大蕈状云这段日本战时思想史可从日军空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两周前讲起。1941年11月26日,高坂正显、高山岩男、铃木成高和西谷启治四位京都学派成员和所谓日本浪漫派的艺术家及若干其他学者参加了当时日本《读书》杂志的中央公论社举办的圆桌座谈,会议名为“世界史的立场与日本”。这个名称蕴含着京都学派吸收德国历史学家利奥波德•冯•兰克(Leopold von Ranke)的历史主义学派思想发展出的一套世界史的哲学。且不论这套历史哲学体系,单是将世界史与日本对立就已彰显出大日本帝国崛起时期日本思想家们自信满满的心态。在中央公论社座谈会上高谈阔论的与会者除了京都学派的哲学家,还有诗人、音乐家、电影工作者、文艺批评家以及历史学家,倒也与高呼“大国视野”的思想中年、文艺中年们的职业成分相类。哲学与艺术显然更适合在面对历史洪流的时刻提供统观全局、激扬斗志的意识形态强心针,它们往往不由分说地将所有人都纳入以国家、民族为名义进行的集体行动,并相信真的存在他们那套宏大叙事中以国家、民族为主词的历史进程。 这些身具浪漫气质的人文学者与国家权力的主动合谋,跟关心务实的国家治理、社会组织的法学、经济学学者在日本军国主义崛起过程中的遭遇恰成对比。早在1932年“五一五事变”后,日本军部势力不断做大,文官政府式微,法律和经济专家就开始丧失在政界的影响力。1932年10月日本宪政学家美浓部达吉的著作和主张被当局禁止。美浓部达吉是1912—1926年大正民主时代声誉卓著的宪政学家,他所主张之“天皇机关论”对以“立宪政友会”为首的政党政治家们颇有影响,其在1912年发表的著作《宪法讲话》几乎被所有日本大学采纳为标准法学教材。但时至昭和年代,脆弱的大正政党民主制逐渐瓦解,美浓部达吉也被主张“天皇主权论”的右翼教授以“不敬”之名抨击,为当局压制。三年多之后的“二二六事变”中,残存的文官政府再次遭到右翼军人清洗,这次死在暗杀者手中的包括大藏大臣(财政部长)、银行家和经济专家高桥是清。
哲学与艺术自然并非本质上热衷于为国家崛起、民族扩张提供理论背书,它首先取决于从事哲学与艺术工作的人。就在美浓部达吉事件后,京都学派宗师西田几多郎在日记中写道:“我对美浓部达吉感到难过——未来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们将无法研究公法,特别是,我们将无法研究真正的民族历史。”尽管一直被同事和学生批评缺乏对现实政治的关怀,西田几多郎对时局的感受无疑是准确的。这一感受与他早年的政治倾向有关。《日本的政治哲学》一书的作者戈托-琼斯提到,西田在中学时即对当时的立宪运动抱有热情,阅读了民主思想家福泽谕吉的著作,1889年《明治宪法》颁布时还与一干同学拍照留念。可惜后来作为维新元老的萨摩-长州藩阀同盟阻碍了日本走上健全的宪政国家道路。1890年开始在所有学校重要活动上宣读的《天皇教育敕令》将对天皇、国家的忠诚等保守的儒家价值观设立为学生伦理准则,西田对此非常反感,与同学一起退学以示抗议。此后入读京都帝国大学的西田越来越远离政治,潜心修炼禅宗,钻研西学,对费希特、黑格尔乃至当时德国影响力最大的现象学均有相当的了解。1911年他出版《善的研究》,开始构建以后来提出的“绝对无”概念为核心的哲学体系。1913年西田担任京都大学宗教学讲座教授,转而升任哲学史第一讲席教授,与同事田边元、学生西谷启治思想上相互激荡,渐成学派之势。然而时局的变化使西田无法继续置身政局之外,当军国主义建立起专制政权时,作为哲学界泰斗,他已不可能摆脱现实的干扰。